“毕竟人的一生结束了,悲伤归悲伤,都是要好好送上一程,这是人之常情。”
孟冬将至,慎终追远,民德归厚。
凌晨两点,湖北省荆州市江陵县马家寨乡张黄村,魏本涛的手机响了。
电话是邻村老支书打来的,支书的老父亲刚刚咽气,需要请人帮忙操办后事。魏本涛匆忙起床,简单洗漱后便开着他的小货车出了门。小货车的货斗加装了防雨棚,里面常用的厨具、餐具、桌椅板凳一应俱全,还有一整套的电影放映设备和卡拉OK点唱设备。
魏本涛是有40年放映经验的老放映员,又有家传的厨艺傍身,妻子还在村里组织了一个小腰鼓队,十里八村谁家“过老”,做酒席、放电影,经常会找他帮忙。
魏本涛在整理电影幕布。
在江陵一带的方言中,为离世的高龄老人举办葬礼被称为“过老”。“‘过老’是大事、喜事啊,人生大事。那老爷子都八十几岁了,肯定要体面地送走。”魏本涛看似轻描淡写:“反正人都要走这条路的啊。”
离别和相聚
两个村子之间不过十分钟车程,魏本涛很快到了老支书家。按照当地习俗,老人过世后,家人要守孝三天两夜,亲属、朋友、邻居聚在一起打牌、看电影,家人通常还会请上几班腰鼓和丧鼓。
老支书和家人粗粗计算了一下,这次“过老”,前后几天,家里大概要做60桌饭菜。魏本涛是掌勺大厨。
魏本涛的父亲和爷爷都曾是村里有名的厨师,从小他就经常在各种酒席上给父亲帮厨,耳濡目染,魏本涛也慢慢学会了打花糕和做扣肉,这是江陵农村酒席上必不可少的主菜。
青鱼去骨去皮,仅留鱼肉,剁碎后掺入适量猪肥肉和生粉,持续搅拌上劲,直到肉糜紧实难以搅动后上锅蒸熟备用,待开席前切片复蒸上桌,此为头菜——花糕。魏本涛记得,40年前,酒席上的花糕都是固定数量,每桌16片——四方桌、8个人,每人2片。年少帮厨的魏本涛还不会做主菜,多是帮忙洗菜、切菜。父亲经常会嘱咐他,酒席上的花糕和扣肉要切得厚一点、大一点。“切薄了,大家会说这家人蛮小气,一片花糕风都能吹跑。”魏本涛说,那时,很多老人吃席,花糕都只吃一片,剩下一片要拿油纸包好带回去给孙辈吃。也有老人会带上孙子一起前去,“过去肚子里没‘油水’,哪管什么‘红事’‘白事’,哪里有好吃的小孩子就往哪里聚,不用说菜啊肉啊,白米饭管饱就很满足了。而且人多热闹,我们都愿意去,小孩子给(逝者)磕个头就行了。现在不一样了,只有真正亲房,才会带着孩子去的,小孩越来越少了。”
老支书还有个弟弟在北京工作。“大人上班、孩子上学,都要请假安排好,没那么快赶回老家来,要多等一天,想让我多放一晚电影。”魏本涛和老支书本就熟识,这点请求“根本不是问题”。
小货车上挂块白幕布,电影直接在老支书家的院子里放映。多年放映经验,在选片上,魏本涛有自己的考虑:“过老”放的电影要轻松,情节要精彩但不能太复杂,要能聚人气,尤其要考虑中老年人的观看喜好。“《湖北大鼓》就蛮好,是有我们湖北特色的戏曲片,很长一个系列,里面都是各式各样家长里短的小故事,婆媳相处、邻里关系啊,一个故事就十几分钟,蛮通俗,吸引人。”除了在当地喜闻乐见的《湖北大鼓》,当天,魏本涛还放了一场《举起手来!》。“村里人喜欢看抗战片,过瘾、痛快,看过了也还想再看。而且这还是喜剧,还有郭达、潘长江这样的明星,就更受欢迎了。”
魏本涛说,在江陵,“过老”放电影的做法大概是在2000年左右才开始兴起的。“以前都是打丧鼓,亲朋好友聚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唱丧鼓歌,主人会给大家发几包烟,然后帮忙的亲属坐在一起简简单单做几个菜。”
“过老”讲究热闹、喜庆,但魏本涛还是能在不经意间感受到悲伤的气氛。“唉,人啊,就怕个突然。”在魏本涛的印象中,哪怕是年事已高的老人,若是因为突发疾病或意外事故离世,家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好接受。魏本涛曾经做过一场酒席,七十多岁的老人因突发心肌梗塞去世。“那老太太平时身体不错,病来得突然也没受太多痛苦,家里也当喜事一样操办。但老太太的女儿特别伤心,人前人后都控制不住地哭,到最后话都说不出了,一直在哭。”魏本涛说,若是有年轻人离世,不仅是家人,整个葬礼的气氛也会异常沉重。
“不说这个,心情不好。”魏本涛略停了停,许是聊到了突发心梗,魏本涛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我家老爷子也是心梗‘走’的,2022年。”在魏本涛的心里,父亲是个非常坚强的人。“他有尿毒症,治病9年,前前后后住院就有2000多天,我一直都陪着他。实话实说,老爷子走的时候我没有那么多悲伤的情绪了,他活着自己也受累,解脱了,都解脱了。”
在村中走访,记者发现,村里的老人大多不忌讳谈论死亡。打牌间隙、茶余饭后,大家会很自然地聊起自己对死亡的种种想法。
“你准备衣服(寿衣)了没有?都预备好,省得到时候忙得慌啊。”
“该说的早几年就跟我家老大交代好了,现在我就是玩儿。”
“要是能赶个大假期‘走’就好了。孩子们都回来,该见的人都见了,而且办事(举办葬礼)也不用他们再专门请假大老远跑回来了,大家都省事。不用讲什么排场,不要乱折腾,就蛮好。”
治理和教化
不铺张浪费、不大操大办,是很多老人的真实想法,也是村里多年来一直倡导的新风俗。近年来,为引导婚丧礼俗规范化、文明化,很多村子都设有专门的“红白理事会”。理事会成员包含村干部、老党员和一些热心村民。
“有人去世了,乡里乡亲的,理事会的成员会去奔丧。”马家寨乡杨渊村副书记李传模说,吊唁之余,理事会会提醒逝者家人,酒席的食材要新鲜卫生,防止食物中毒;要及时清理垃圾,保持环境清洁;不要聚众闹事,要文明有礼。逝者家人还会将酒席规模、车辆使用等情况报备给理事会,并就相关事宜签署一份承诺书。
魏本涛记得,早年间放电影时,经常会遇到打架的情况。“有的为了抢个好位置,还有的年轻小伙带着漂亮女孩子来看电影,就有人故意找茬。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什么样的都有。”魏本涛还要不时维持现场秩序。二三十年过去,潜移默化中,这样的情形如今几乎绝迹。
除了“红白理事会”的村民自治,魏本涛说,他所在的马家寨乡还专门组建了乡厨协会,从厨师这一环节入手,宣导在红白喜事上的乡风文明。“特别是2021、2022年的时候,各村都严格要求‘白事简办’,只要厨师把好关,就不容易太出格。”
“其实大家有点攀比心也蛮正常,邻居家刚刚‘过老’的酒席是一桌10个菜,只要条件允许,我起码也要达到这个水平,不能比他差了,一个普通人这么想也没什么大错嘛。”魏本涛说,如果遇到刻意要在酒席菜品上争个高下的个别情况,若是相熟的邻居朋友,他都会劝上几句。“虽然不能替人家做主,但有时候,家里人也是一时意气,有人在旁边劝着,总归还是好的,还是能起作用的。”
李传模说,如今,遇上村民家中“过老”,特别是在村里有威望、有口碑的老人,在征得家属同意的前提下,红白理事会还会以村里的名义送上一场电影。“往小了说是村里的一份心意,要往大了说,也是密切干群关系。”
魏本涛所在的江陵县电影公司隶属于湖北银兴农村数字电影院线,公司在江陵县每个村都有12场/年的公益放映任务。
“‘过老’放的电影,几乎都是算在公益场次里免费放映。只要村里有这方面需求,即便是管片儿放映员没有时间,我们也会安排公司直属放映队的其他人去。”陈道江曾是江陵县电影公司的经理,几近退休之年做起了驻村干部,他深知,这场电影在村里意味着什么。“特别是最初流行放电影的那几年,村里人会觉得是老人有威望、受尊敬,子女也‘混’得好,村里才给放电影。现在,这是村干部跟老百姓之间的一个纽带,不能断了。”
“我不是当着记者唱高调,真是这么回事。”陈道江记得,几年前,一位住在江陵县城的老放映员过世,老人的儿子通过老家的村干部辗转联系到县电影公司。“说老爷子放了一辈子电影,最后这一遭,能不能为他专门放一场。”陈道江和县殡仪馆协商沟通后,最终在老人出殡当天在殡仪馆门口放映了一场以抗美援朝为背景的战争片,电影荧幕下方还挂上了“某某老人千古”的挽联。“儿女特别感动,一直跟村里和公司道谢,鞠了很深很深的躬。”
魏本涛的小货车里装载着常用的厨具、餐具、桌椅和电影放映设备。
李传模说,近些年,像是结婚、升学、入伍、小孩满月这类的“红事”,在家中办酒席的越来越少了,村里人也开始流行去县城甚至是去市里的饭店“摆酒”。“或者就去村里像饭店一样的农庄,有个大场地,里面还有空调,客人舒服,主人还省事。”相比之下,只有“过老”还大多保留着在家中办酒席的习惯。“(逝者)从家里‘走’,跟亲戚朋友最后告个别,大家也借着这个事一起热闹热闹。”
“借着村里人相聚的时候,也能做些宣传。”陈道江介绍,除了常规电影,公司还专门准备了一些公益宣传片和农技科教片,在正式电影放映前进行播放。短片涵盖宣传反诈骗、拒绝“黄赌毒”,夏季防溺水、秋冬秸秆禁烧,抵制天价彩礼、推行殡葬改革,油菜施肥技巧、水稻防病方法等各类和农村老百姓日常生产生活息息相关的主题。“放一场电影,送老人一程,我们做的是善事。给村里人普及些科学知识,宣传文明乡风,同样也是一件功德。”
规矩和人情
交谈中,记者发现,谈起做“白事”酒席的种种细节,魏本涛总是习惯把请他去做酒席的人家统称为“老板”。
“做一桌的工钱是40块,老板的亲戚朋友要帮厨的。如果是我自己找帮厨,老板什么都不管,就要80~90块。买米买菜那肯定都是老板出钱的。”魏本涛说,一般三四天时间下来,30桌以上总归是有的——1200元是“保底”收入。“是行善积德的事,但这也是我养家糊口的事。”
魏本涛有一叠打印好的采购清单表,第一列写着各种常用的蔬菜、肉类、主食和调味品,后两列是所需的数量。魏本涛会和老板商议好菜谱后,将所需的各类食材数量填写在清单上,老板派人采购。“有的老板蛮大方,东西都买得很足,有的老板就小气些,明明写好了是10斤耳尖,就是只买8斤回来,说好要2瓶陈醋、1瓶白醋,结果买回来就只有一样一瓶,就是要省这点小钱。”
也有些老板会点出一些魏本涛从未做过的菜。“村里常见的酒席菜就那三十几个,非要我搞山珍海味,而且都定好了菜单,非要再加2个菜,又不加钱,我做不来的。没利润,做不好我又丢人。这样的老板不合脾胃,我就想个说头推掉。”
40元/桌的价格是乡厨协会统一商定的标准,主要目的是防止个别厨师抢活压价、扰乱市场。按照协会的规定,乡厨的从业年龄不能超过70岁。但魏本涛说,赶上乡里办酒席多时,也会有70岁以上的老厨师出来做事。“老厨师现在肯定不靠做酒席赚钱了,所以有时候就爱压价,别人要价1200块,他就喊800块。”魏本涛坦言,协会的规章并不具备很强的约束力。“会长也不拿一分工资,为什么要出头得罪人啊。”魏本涛说,若遇到有人违规压价,只要不过分,大家多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用的“惩罚”手段,不过就是“想办法驳他一点面子啊”。“赶上人多,或者协会里的师傅一起聚餐的时候,你一言我一语地攻击他,说他家里生活好、不缺钱,我们要1200块干的活,他800块就能接,说他人好,替老板省钱。说得差不多了,再找个人出来打个圆场,告诉他下次注意。本乡本土的师傅,人情还在的啊。”
魏本涛记得,以前,还会有厨师在既定菜单的基础上给主桌另做一个小菜。“还要雕个花放上去,就是想要一点赏钱,现在协会都不允许这样搞,不能坏了规矩。”
厨师有规矩,放映员也有。作为在县电影公司备案的正规放映员,魏本涛每进行一场公益放映,可以领取100元的补贴。陈道江说,公司有严格规定,放映期间,不得给村里增加任何负担。特别是在红白喜事的放映中,放映员可以礼貌性地收取村民出于感谢的礼包,但坚决不能额外收钱,严重违规者还会面临吊销放映资质的处分。按照村里的习俗,主人会给前去吊唁的宾客准备一包香烟、一瓶矿泉水和一条白毛巾作为回礼,在此基础上,通常会给放映员多准备些香烟。
陈道江也见过一些“不守规矩”的赚钱门道,“在人家‘白事’上这么搞,要不得。”
这些年,魏本涛见了一场又一场生离死别,他说自己并没有太多特别的记忆——“人‘走’了,死者为大。不管年老年轻,毕竟人的一生结束了,悲伤归悲伤,都是要好好送上一程,这是人之常情。”
当了15年村干部的李传模,如今已经能清晰感受到近年来村里人在不断接受新的文明风俗。“有人不吃酒席,不动声色,默默一个头磕在地上,转身就走,这也是有情,有人情。”




